活着吧

《胖女孩》


胖女孩患上了社交恐惧症。


胖女孩原本不姓胖,但除了她本人,没有多少人认真叫她的名字,因为体型的臃肿和走路姿势的别扭,从小到大她都被人用翘舌的音调唤着“小胖”。


小胖。小胖。

这个似乎亲昵可爱的名字跳跃在形形色色的人的唇间,轻柔似水地裹住了胖女孩的整个青春。


胖女孩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也想过制止别人别继续叫她这个名字。


于是胖女孩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的父母、同学、朋友、老师。


好想说。

真的好想说。


可她到最后也只是捏紧了衣角,然后抿着唇扬起来了一个大咧咧的笑。就和所有人的印象里那样,她就是那个永远不会生气的“小胖”。


“我不在乎的哦,这个称呼多可爱。”

她笑着说道,脸上的肉挤作一团,有些滑稽。


“我本来就胖嘛,没关系的。”


——


胖女孩害怕夏天。真的很怕。

她讨厌别的女孩子在灿然的阳光下翻飞着飘飘的衣裙,讨厌别人可以毫不害怕地穿上她心心念念许久也不敢试穿的短裤,讨厌别人的青春都那么美好,而她只能穿着最大尺码的衣裤,大腿内侧一堆堆肉被别扭地磨烂变得通红,搽药时会疼得她啪嗒啪嗒地哭。


好痛啊。她举着涂满炉甘石洗剂的棉签,看着被磨出血的大腿内侧被涂上一层粉白的液,像是腥烂的腐肉被浑浊的石灰盖住。

疼。疼。疼。真的好疼。


胖女孩盯着那打着颤的肉,麻木地注视着那一层层畸形的肥胖纹,在她的视线内,那蜿蜒的脉络会勾成人们窃窃私语的脸。他们在笑,在笑她蹒跚着小心翼翼走路的身影,在笑她臃肿庞大的身躯,在笑她的胖。


好想用刀把自己的肉割掉一半。

要是把肉都割掉一半就好了。


为什么会这么胖呢。


——


胖女孩没有喜欢的人。

她只会默默地蜷缩着自己,打招呼时会不自觉地缩紧自己的肚子,尽量控制自己不做较累的运动,从而不让衣衫被黏腻的汗水浸湿。


胖女孩也想过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她也想要穿上那些每一个女孩子都向往的衣裙,在有风的湛蓝天穹下随心地扬起那片翅膀。

她悄悄在心里植下了名为“公主”的梦。


所以胖女孩也曾在路过服装店衣橱里的那些公主裙的时候痴痴地指着那些不属于她的裙子,轻拉起母亲的手。

她讨厌一成不变的衬衫和宽松的运动裤。

她也曾想要能够摆起波纹的翅膀。


轻盈的,透明的,能在阳光下折射出童年所有颜色的翅膀。


可是小时的她没有获得童年的翅膀,她怔怔地被母亲指着责怪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孩子,你再看看你。”


“别人家的女孩子穿裙子多漂亮,你再看看你穿裙子的样子,你看看你的那两条腿和你的腰围,你好意思穿吗?”


“我都替你害臊。”


“我看你以后肯定嫁不出去。”母亲捏起胖女孩的赘肉,蹙起眉说道,“胖死了。”


“怎么就吃这么多,也不知道注意一点。”

“我家养了头猪。”


这个世界上没有名字叫“小胖”的公主,也没有王子愿意在意一个没有连裙子都不配拥有的小女孩。



她的公主梦稀碎。透明地碎了。

一节一节散在阳光下,泠泠地残响。



——


胖女孩讨厌自己身上的肉。

她节食,控制自己的食量,坚决不吃油腻,不喝奶茶饮料,她每天晚上放学后偷偷跑去空无一人的操场狂奔,她哭着拍打自己,然后哭着祈求汗水混合着泪水能够带走附在她身上名为“胖”的词。


“小胖。”“小胖。”

可她甩不掉。她甩不掉的。

无论是那堆肉,还是这个捆绑着的名字,她都甩不掉。


她有很努力的在学习。

可是哪怕她背呀背呀,学习成绩一直都卡在不高不下的位置,学习的时候她总觉得她的脑袋里有一个混沌的窟窿,里面盛满了名为“自卑”的惶然胆怯。


不够受老师喜欢,也不够引同学注目。

上课回答问题会不自觉抖,被人叫住会紧张。


我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呀。胖女孩想。


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

没有特别喜欢的季节,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


——


胖女孩一直这样成长到了十七岁,少女们最烂漫青涩的年纪。

学校在那一年举办了一场规模很大的学生演讲。


胖女孩没有其他的特长,但文笔是极好的。

她热爱跳跃在白纸的字,文字的世界是滚烫而炽热的,那里面有她渺远扬起的梦,酸酸甜甜泡在一张小小的纸里,恍若一个扁平的世界,悄然苏醒了她沉睡的灵魂。


文字是一片一直延伸下去窥不见尽头的平面,安放了她久不得居的所有枝芽。



那次演讲征集活动,班级要求所有同学都上交一份自己写的演讲稿,胖女孩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细细写出的演讲稿被评选老师一眼相中,能够代表班级直接参加决赛。


胖女孩得到消息后呆呆站在原地,才冒出没有三秒的欣喜被巨大的惶恐淹没。她茫然地看着人群,咬紧了牙。


“好。”她到底没能憋出一个拒绝的字眼,对着前来通知消息的学生会成员说道。


演讲是在七天后,在这之前每晚胖女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重复朗读那篇演讲稿,她将每一句都吞下烂熟在肚子里,费力地对着空气想象着演讲场面下的人群,再哆哆嗦嗦吐出那些字眼。


她每晚都在对着自己开枪。

月光在那几天冷得像腊月凌霜的梅,盛放着,又被人忽视着,它独自绽放,却也零零碎碎舀不上星河。



而然就在演讲开始前四天,班主任悄悄找到了她。


班主任对胖女孩温和地笑了笑,轻柔地说:“我知道你的演讲稿写得很棒,进入决赛了。”

胖女孩捏紧衣角,手心发汗,嗫嚅着:“嗯……”

“这几天准备得怎么样?”班主任笑望着她的脸,“觉得自己可以吗?”

她找了张嘴,像是想说她已经能够将那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了,可又哆嗦了下嘴唇,手指绞着被汗水浸湿的宽大衬衣,最终颤颤吐出:“我……”


她想说我可以的。

可班主任随即弯了弯眉:“这么紧张?这可是代表整个班级的演讲哦。”

胖女孩的后背湿透了,脸颊划过一滴汗,她呆呆地卡住了。

是呀,代表全班的演讲呢。

她望了望自己臃肿的身躯,又望了望超大尺码的衬衫和肥大的运动裤,突然觉得很绝望。她绝望于自己的胆小和肥胖。


“我前几天好好想了想。”班主任继续轻轻说道,“你没有经验,现在都还没有把握的话,要不这次就让其他同学去读你的那篇演讲稿?”

“不要觉得难过,老师知道你很棒。”班主任递给胖女孩一张纸,“老师没有偏心,只是觉得你没这方面的经验,看起来你好像很紧张?也不太想参加?这次时间太紧了,就交给以往有经验的同学,等到下一次演讲,老师再让你去参加,好吗?”

“这次演讲对于班级来说还是很重要的,要展示出各个班级的形象风采,你要是去参加了,班上同学可能也会有一点意见。到时候大家都不高兴。”

“更何况老师看你还有点不是很想参加的意思,对吧?”


“我给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有压力。”班主任拍拍胖女孩的肩,“只是希望你好好想想,如果你执意很想去参加也可以的。”


“我……”胖女孩茫然地开口,“我没有……”

我没有不想参加,我也有好好准备。

我每天晚上都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我已经能够一字不漏背下来。

我已经好不容易堆砌起勇气了。


“老师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班主任的眉头舒展开来,吐了一口气,“既然你也说没有想去参加,那就交给其他同学吧。”


“你也想看见你写的文章被好好地念出来大家都鼓掌的场面吧。”

“对吧?”是温柔如刀的笑声。



腊梅悄无声息的被雪压垮了,颤颤巍巍露不出光秃的残叶。最后一声枪响混着被云掩住的月光泯灭在十七岁的眉梢。


那时的她知道,命运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坦然面对的。

勇气堆砌后轰然塌陷的痛苦,就足以使一个人丧失再次面对的情绪。


就连那文字,也变得略微腥涩起来,生了锈。


——


在高考前一个月,胖女孩遇见了阿芸。

阿芸拥有胖女孩所有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漂亮的脸蛋,匀称有致的身材,优异的成绩,各种各样的衣裙,和庞大的朋友圈。


如果把人分为一柄秤,那么胖女孩和阿芸肯定处于绝对对立的两端。

胖女孩已经忘记阿芸是怎么成为她的第一个朋友这件事了。

她只记得在那些溺于题海熬不到头的日子里,阿芸会拉起她的手,在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后狂奔在学校偌大的操场上,对着学校那个时候唯一亮着的操场指示灯大吼:“啊——我要上大学——啊啊啊——读不下去了——我要玩手机——看小说——啊啊啊——”

很幼稚的行为,而然阿芸每天晚上都乐在其中。


两个女孩常常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夏风烈烈刮得她们的脸生疼,阿芸会在操场的外沿挨着胖女孩坐着,操场外面是鸣着笛的车群,路灯将公路铺成一条会流动的河,荧荧的光源汇集不知会流到哪里。


阿芸望着灯火通明的人间,指着对面那栋永远亮着灯的大楼,虎头虎脑地对胖女孩说:“你看那栋楼,有没有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胖女孩顺着她的视线:“嗯?”

阿芸夸张地抱住她,对着空气比划着:“做人要自信,就像我,有时候看着那栋楼,要相信那是为你而亮!”

胖女孩“噗”笑了一声,推搡着阿芸,觉得离谱:“神经病啊!自恋鬼。”

她们一起抬起头望着天,那上面有着零落的微星,阿芸白皙的手撑着下巴眯起眼望着胖女孩,没来由地开口:“你觉得星星遥远吗,陈陨。”


阿芸叫她陈陨。

胖女孩愣住了。

这是她的名字。本名。只是“小胖”被叫久了,连自己的本名被人叫起都会觉得陌生。



胖女孩急急地低下头,手指又捏起衣角来。

“我不知道。”胖女孩双眼茫然,“它遥不遥远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吧……你干嘛问这个。”

阿芸嘟起嘴:“你别觉得这个话题青春伤感啊。我不矫情。”

“我是认真问你的。”阿芸盯着胖女孩的脸,“陈陨,你知道你不快乐。”

“我常常望着这下面流动的车,想象这就是我们的星空。”阿芸笑起来,撑开手臂,“不是天上的那个星空,这个是我们自己的星空,我不追求什么月亮,我只想去我想去的地方,痛痛快快的活着。”

“你不快乐。”阿芸说,“陈陨,我知道你不喜欢什么,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小胖,你不喜欢你自己,你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对吗?”


阿芸笑起来,脸上显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她揪了揪胖女孩的脸:“傻子,你不喜欢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啊,别憋着。对她们说不出来,对我还不能吗?我是你的朋友。”

“你学会要正视所有事物。”她说。

“星星遥远吗,陈陨。”阿芸轻声道,“我告诉你,它一点都不遥远,你去过的所有地方,都可能是一颗曾经挂在这天空上面的星星。你的心也可以。”


阿芸牵起胖女孩的手,拉着她又在操场里跑起来,一圈又一圈,在她们都跑不动的时候,阿芸再次爬上了操场的外沿,微风扬起了她的裙子。

阿芸笑着大声对着胖女孩说:“你快来看——”


胖女孩顺着阿芸的方向望去。

那依旧是一条流动的车海,昏黄的路灯下轰鸣依旧,喧闹又寂静。

阿芸大笑着搂着她,在耳畔温声道:“你看,多漂亮。”


“陈陨,你要相信你就是你。不必害怕任何指手画脚的人。”

“难过时就在这里看看,那是属于你的星空。在这里,你能够飞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再看,多漂亮啊,这个世界。”


——


在高考后,胖女孩再也没有见到阿芸。

她一个人去往远方的大学,选择了父母不支持的中文系。


胖女孩有时依旧在想,没了阿芸,她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依旧很自卑,很胆怯,很懦弱。

但是她能够说出那句“我不喜欢小胖这个名字请你们别这么叫我”了。


至少她不是“小胖”了。她有些高兴地想。

她可以是陈陨,不是那个永远捏着衣角的“小胖”。


——


在大学的期间,胖女孩和室友相处得很好。

她依旧因为胖而烦恼,每天都会沿着学校跑上几公里,也仍旧会举着炉甘石溶剂忍着痛搽药,但再也没有哭过。

名为“胖”的生长痛给予胖女孩青春记忆里最灰暗的经历,等到她成熟后余疼未褪,但至少能够正面去面对了。


她依旧害怕社交,会在大学各种各样的活动里躲在身影默默观望着别人参加活动的身影。

直到她遇见白先生。


白先生其人如他的名字一般。

他比胖女孩要大上两届,读大三,是那个年龄段的女生最喜欢的干干净净的学长类型,很沉稳成熟,皮肤白皙眼神清澈,很讨女孩子喜欢。

胖女孩在一次文学社的活动上意外认识了白先生,白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出色,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止不住地想要去认识他。

于是胖女孩平生第一次主动去要了白先生的联系方式。

在她仓促地低着头羞红了脸问出那句她是中文系的学妹,可不可以加白先生的微信时,白先生笑了笑说了句好。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白先生和她的兴趣相投,话题十分契合,每次聊天总是会有着聊不完的话题,她给白先生看她的文字,白先生惊艳于她的文采,总能提出一些实用的建议,久而久之,两人在网络上的距离越走越近。

于是顺理成章的,在大一的期中,白先生提出了正式见面。


他在语音里面笑着对胖女孩说,上次印象太仓促了,他很想再见见她这个文章写得很棒个性很有趣的姑娘,正巧中文系举办大型活动,要不就在活动上见面。

胖女孩听到这个语音的时候浑身一抖,差点摔坏了手机。


她不自觉感到害怕。

在网络上,胖女孩能够摒弃她身上的一切枷锁,她变得幽默风趣,社交恐惧依靠屏幕蒸发散失。

只是当她放下手机后,那些恐惧又会悄然凝结,轻悄悄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害怕白先生会注意到她的外貌和身材,从此与她疏远。

容貌焦虑刻在了她的骨里,焚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胖女孩尝试着给白先生发信息道:要不下次吧。期末论文还没写完呢。

白先生很快回复:这次活动挺有趣的,你不想参加吗?

她咬了咬唇,手心泌出汗。

想啊,怎么不想。


胖女孩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她不想再做一个缩在壳里的懦夫了。


于是她孤注一掷般地回道:好。



——


胖女孩和白先生再次见了面。

在午后的明媚阳光下,她第一次穿着自己偷偷买的裙子,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

白先生穿着一身白衬衫,在日色映照下染了层暖色,他提了两杯奶茶,朝胖女孩递过来,弯着眉眼:“久等了,这杯奶茶请你。”

“终于见到你啦。”白先生眨了眨眼睛,嗓音清澈,“一起去报名参加活动吧。”

奶茶是冰镇的,她轻轻接过,却在氤氲在杯壁的水滴里感受到了余温,温温软软,凝成雨烫进了她干涸的枯田。

白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更没有用从小到大围绕在她四周的挪揄眼神望着她,他的眼神是干净的,带着浅笑。


此生正值盛夏,银杏树影斑驳,枝叶晃荡而不下落。

摇曳的枝叶和她的心一样,久久颤悠澎湃地生出澄然的花,开在了灰蒙的火山口。


胖女孩很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她喜欢白先生。没错。就是那种剖在心口的炽热暗恋。

他们兴趣相投,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们总是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胖女孩望着这个有着浅浅笑意盛满阳光的男生,自卑和喜欢的情绪相互碰撞,生长出了一个矛盾的她,生长出了一个不敢表白却又不甘的她。


只是心事野蛮生长,喜欢终压过了自卑,在认识白先生的第七个月,她决定表白。

于是他们在又一次见面中,胖女孩假装不经意间提出了去江边走走,白先生欣然接受,两人一起漫步于江边。

只是当真正决定说出口时,胖女孩酝酿了一路的勇气突然丢兵卸甲。

她也明白,她在害怕失去。就好像年少时那一篇演讲稿一样,美好地折断她的半截灵魂。

她害怕,盖在她名字上“小胖”离开了,可另一个“小胖”已经扎在了她的心里。


晚风缓缓,白先生带着笑意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在发什么呆?你提出来江边的,不看看江景?”

她“唔”了一声,有些怔愣着望着白先生的面容。

白先生见她还是这么楞楞的样子,干脆拉起了她的手,带着她来到了栏杆边。

相比盛夏,江水已经涨了很多,在灯光和余晖中泛着温柔的暖色,包裹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好看吗?”白先生轻声对她说,“你看这个世界多漂亮。”


你看这个世界多漂亮啊。陈陨。

胖女孩微颤,突然想起了阿芸。


阿芸。阿芸。

带给整个青春最轻松回忆的阿芸,那个有着地下烂漫星河的阿芸。那个拉着她的手说是她朋友的阿芸,那个让她坚强不要自卑的阿芸。

只是都是假的。她心里明白,都是假的。没有什么阿芸,只有独身一人的她。


哪有什么阿芸。

她望着白先生,突然想要流泪。



——


她半蹲下来,有些哽咽。江边的风淡淡地拂过,柔和得她眼角发酸。

“白晏。”她低低抓住白日晒得温热的栏杆,“我……我今天想要说一些事。”

她第一次想要把心事剖开,讲给她想要倾述依赖的人。


她说,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没有一个朋友,也没人想和她做朋友。

她很胖很胖,胖得没人喜欢。就连她自己也不喜欢她自己。

没人叫她的本名,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本名,一个外号就堂而皇之淹没了她的青春。

她小时候会怀疑她是不是出生下来就很胖,她的父母是不是特别特别讨厌她这个样子,所以才给她取名“陈陨”,陨石的陨,被太空抛弃丢至各处降落,没有人想要的烂石头。


她曾经以为她有个朋友,叫阿芸。


阿芸拉着她的手跑遍了学校操场的每个角落,明亮又美好,对着灯火通明的车流说这个世界多漂亮啊。

可是她其实一直都明白,这个世界没有阿芸,阿芸是她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触不可及的自己。

她是陈陨而不是陈芸。这个世界没有陪她长大的阿芸,只有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到失去力气哭都无法出声的陈陨,只有那个无论付出什么样的努力都很难瘦下来的陈陨。


没有人曾经在十七岁的夜晚拉起她的手。

没有人愿意做她的朋友。

没有人。


她不配有朋友。


然后她还是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了,到了大学。

她以为一切能够改变了。

当时还是没有啊,她还是害怕着人际关系,害怕别人的目光,在意着别人的眼神。自卑刻进了她的骨,在髓间划上了磨不平的刀疤。她一个人蜷缩在里面,刃割不破自我的壳。


然后啊。然后。


她望了望模糊视线里的白先生,语无伦次地不知道怎么说。

她想要大声向白先生表白,扬起微笑说,然后我遇见了你呀,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我不优秀,不漂亮,不可爱,性格还有些胆小。

但是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呀。就和我喜欢文字一样,我讨厌白天明烈的阳光,所以你是我天空中那一弯钉在星河里的月亮,是我小心翼翼怕会弄碎的星光。

也是我触不可及的远方。

可是她不敢说,她不敢去望四周,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衣角,茫然地说,我是不是很烂啊,没有人会喜欢我。


为什么会和白先生说这些呢,就好像故意道德绑架一样,她有些崩溃地想,这算什么啊,为什么连告白都会被她弄成这种糟糕的模样。

她不敢说下去了,字眼堵在了胸口噎住了喉咙,她抬起眸,悄悄朝前方看去。


喜欢的男生泡在夕阳温暖的晖光里,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她的眼眶中滚落下几滴泪,然后突然被手掌温柔地盖住,世界变成了一片柔和的单色。


她听见白先生轻轻地说:别哭啦。陈陨。别难受。


“你从来都是你自己。”白先生替她擦了擦眼泪,盖着眼眸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你永远都是陈陨,没有人会决定你活成什么样子,陈陨,你永远都是你自己,你很勇敢呀。”

温暖的怀抱拥住了她,白先生在她耳畔温柔地说着,你很优秀呀,陈陨。


他说,你一点都不胖,陈陨,真的。

他说,陈陨,你不糟糕,你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像只呆呆的兔子,很可爱的哦。

他说,陈陨,你真的很优秀,你的文字很美,我第一次读你的文章就觉得你真的很棒,你的文字打动了很多人,有很多人都喜欢你的。

他说,陈陨,你的名字很好听,陨石是天上的星星,我相信你的爸妈是很爱你才会给你取名这个名字呀,不要难受。你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星星。

他说,陈陨,陈陨,你看看我,别哭啦。

他说,陈陨,你有朋友的,你看看文学系的其他同学,你的文章特别棒,我和他们说起你的时候,他们都很想认识你呀。

他说,陈陨,你一直很勇敢,你在做自己,我知道的,有时候成长也许会难受,但是你要说出来。我们都在。我们都在的。

他说,陈陨,别难受,我在呢。


她听着白先生一句一句对她说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掉,她有些茫然地摇着头,想要否认这些话,她想说这些都是骗她的,她哪里是白先生口中那个“陈陨”,她明明还是那个只能对着自己开枪的笨蛋“小胖”。

可是,可是,哪怕她早已千疮百孔,但她不想错过了。

她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喜欢你呀。

她哭着说,白晏,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她抽噎着,不敢去望白先生的眼睛,闭着眼攥紧了拳头,嗓音嘶哑又决绝,有些颠三倒四地说着她准备了很久的话。

比如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冲动之下去加了他的联系方式,那时候的白先生笑起来让她想起来了晚风,温和低缓,一个奇奇怪怪又有些浪漫的比喻,比如他们第二次见面白先生递过来的奶茶,那个时候正值春夏,她一直不喜欢的夏天,却在奶茶喝到了夏天独特的明媚味道,比如她察觉自己的心意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每一次和白先生聊天就会感到很开心,比如……


她说着这些话时,白先生静静地听着。

末了,她闭上双眼,大脑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地茫然站立。

她害怕地等待白先生的回绝,却又不敢燃起期盼。

直至她感到白先生再次拥住了她,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带着浅笑说,傻姑娘,你呀。


你呀。他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紧紧拥住她,闷闷地说。

她有些呆愣地望着白先生身后的江景,晚霞在天空勾勒出烂漫的油画,月亮在云后探出了头,人群熙攘而美好。

晚风微凉,吹起了她凌乱的头发。



夏天原来已经要过去了呀,她迷迷糊糊地想。


见她没反应过来,白先生松了手,轻轻地刮了刮她红红的鼻子,笑着牵起她的手,朝她眨了眨眼。

“你呀,”白先生笑着地说,“我也喜欢你呀,陈陨。”

“我也记不清是多久喜欢你的了,”他说,“也许是一开始你来找我要联系方式的时候,你知道吗,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的文章真的很棒很优秀,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呀。”

“你很可爱,很优秀,很棒,每次和你聊天我都非常开心,我真的好喜欢你。”

“傻姑娘,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他闷闷地对着陈陨说,“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对你表白,结果被你抢先啦。”


她呆住了,楞楞地说,真的吗。

白先生轻轻笑着,突然正色起来。


“那亲爱的陈陨同学。”他清了清嗓子,眨眨眼,“其实我刚刚没有听见你的话。”



“处于某种原因,我想要先对你说,我喜欢你,可以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吗?”

“我,白晏,喜欢那位大名陈陨但我一直想叫她陈星星的女生很久啦。”


“你答应吗?”


评论(806)
热度(36280)
  1. 共253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拾杦 | Powered by LOFTER